小城看戏

●思敏

澳门的夏天,带着点湿润的暧昧,空气里混杂着海风的味道和街角蛋挞的香气。这回,我没有像往常那样选择那些金光闪闪的酒店,而是住进了文化中心附近的一家旅馆,它低调得像巷尾的老铺,靠着海,安静清爽。这一晚,我的目的地是澳门文化中心,第35届澳门艺术节的重头戏《德龄与慈禧》要在那里上演。我打算慢慢晃过去,提早出了门。

从旅馆到剧院的小路,颇有几分趣味。路边有几家小店,傍晚放学的学生哥聚在一块买吃食,葡挞的香气勾得人驻足。我也买了一个,那焦黄的色泽只是看看就知道好吃,三两口啃完,酥皮碎在唇齿间,甜度恰到好处,像为今晚的戏热了场。谁知天偏要凑趣,半路乌云一沉,暴雨哗啦啦下了起来。没带伞的我赶紧躲进一家咖啡店的遮雨棚,店里的灯暖得像旧时书斋,咖啡香混着雨声,人就一下懒下来不想动。几个戏迷正好路过往剧院赶,伞撑得歪斜,让雨淋湿了衣衫,脸上却嘻哈笑着,像赶庙会的孩子。这雨里的澳门,倒真像一出戏,带着点浪漫的倔强。

雨稍歇,我快步跑进文化中心。幕起,四根楠木大柱立得端庄,灯光一打,柱身泛着沉稳的光,仿佛在诉说旧朝的故事。金龙椅缓缓滑出,珠帘摇曳,紫禁城的深宫近在咫尺。《德龄与慈禧》改编自裕德龄的回忆录《御香缥缈录》,讲的是受西方教育的清朝格格德龄闯入宫廷,与慈禧、光绪及后宫众人的故事。这中西交融的戏码和澳门的气质还颇有些奇妙的回应。编剧何冀平用现代视角,借着人性的褶子,织出一幅半真半幻的画卷。

剧院里的红色绒椅像有魔力,并没有多华丽,坐下却可以让人安心把近三小时交给它。台上,德龄一出场,便像一缕春风。饰演者郎玲穿着蕾丝裙,在宫廷的森严里像个不速之客,却偏要掀起些波澜。她不是那些旧戏里为情痴狂的女子,而是带着西洋来的新思想,挑战着深宫的陈规旧矩。“没有人可以讥讽爱”,这句台词她说得清亮,像穿过雨幕的阳光,落在席间,观众大抵都听到心里去了。爱可以是理想主义的火花,哪怕在权力的阴影下也闪着光。

慈禧是这戏的魂,江珊演来,真是好一团活火。一部戏剧,有这样的戏骨撑着,观众总是幸福的。她没把慈禧演成老生常谈的刻薄太后,而是添了几分人情味——威严里藏着柔软,孤高里透着落寞。有一场戏,德龄说起男女之情的纯粹,还唱起了法语的《爱的礼赞》。慈禧的目光软了,嘴角微微一松,像是少女时的心事被风吹起。江珊的表演细腻,针脚间尽是慈禧从高高在上到低回人间的微妙心思。观众被她牵引着,沉浸在这场关于爱的对话里。

戏到终场,全体演员谢幕,“李莲英”向观众传“太后谕旨”:“今日有雨,回家注意安全”。这谕旨像街坊间的叮嘱,暖得人心头一热。观众全乐了,哄堂大笑,像是从紫禁城的梦里被轻轻拉回澳门的雨夜。

走出剧场,雨已停,空气清新得像刚洗过。夜有点晚了,天空仍是深蓝色。漫步在澳门的街头,戏里的情绪还在心头。想起戏中的光绪,心里又一紧。年轻的肖宇梁演他,背微驼,像民国戏里的落魄少爷。“欲飞无羽翼,欲度无舟楫”,他绕着舞台上的巨柱踱步,灯光投下孤零零的影子。那一刻,舞台上的楠木巨柱仿佛化作了时间的见证者,承载着所有未尽的叹息。我踩着湿漉漉的石板,想起他的步子——小心翼翼,却总也走不出困局,心下不免生出点自怜。

回到旅馆,推开窗,夜风轻轻地,仍在低语。远处,灯火在水面跳跃,像戏里的珠帘,摇曳着光影。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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