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大多数人宁愿保持缄默、也不愿意陷入短暂但痛快的发疯呢?

本文内容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7月25日专题《吉马良斯·罗萨:遗失在巴西的世界级作家》的B04版。

B01「主题」文学“豹”炸者 吉马良斯·罗萨

B02-B03「主题」吉马良斯·罗萨:遗失在巴西的世界级作家

B04「主题」吉马良斯·罗萨:在欣赏魔幻中逃避自我

B05「主题」巴西文学,拉丁美洲的独立王国

B06-B07「社科」驯化激情:斯宾诺莎的形而上学

B08「历史」从听觉中发现历史现场的新感知

撰文丨宫子

第三条岸上的人们

吉马良斯·罗萨的著名短篇《河的第三条岸》读起来非常像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一个男孩的父亲一直是个老实本分、积极向上的人,然后突然某一天,他请人做了条独木舟,然后向家人告别,此后一辈子生活在河流中;他决定永远留在河上,再也不下船。又是一个令人熟悉的、逃离日常生活的角色。这类角色在文学作品中非常多,他们或者是显性的(一定要让人观看到自己是如何逃离生活的),或者是隐形的(蛰居在内心中,看似平常但其实已经逃逸)。

抱着猫写作的罗萨。

但是与卡尔维诺的那篇经典作品相比的话,罗萨的小说更接近于一个寓言而不是一个故事。《树上的男爵》中的柯希莫是个我们无法成为的人,他象征着我们内心一种极为疯狂又极为质朴的理想,他爬到树上,他意志坚决地在树冠上构建了一个他人无法接触的世界,我们崇拜他却也知道自己难以成为他,而荒诞的故事情节正是意味着这种人生选择在现实中的困难,我们似乎只能用这种方式仰望下自己内心的冲动。而《河的第三条岸》中的父亲与柯希莫的区别在于他没有反抗的对象。罗萨的小说所展现的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知晓到的一种不可避免的命运归宿——虽然它具有悲剧性。他的主角其实是那些在树下观看着柯希莫并意识到自己无力成为他的人们。

在《河的第三条岸》中,主人公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在河流中央的独木舟上向他招手,“可我没法……我怕极了,头发仿佛根根倒竖,整个儿失去了理智,转身跑掉了,逃开了,让自己离那边远远地。因为我看见他就像是从……从那一头来的。我不住地乞求着、乞求着、乞求得到宽恕”,父亲的生活在主人公眼里从浪漫叙事变成了对疯狂的恐惧,也许只有当人们对现实不再承受重量的时刻,人们才能愿意做出这种选择,“我是过去未能成为之人,是将来永远缄默之人……待到死亡逼近之时,我只求人们可以将我抬走,把我也放入一条仿若乌有的小小独木船,放入漫长两岸间永不停息的流水”。我们都不会是柯希莫,但我们都会是懊悔自己没有进入第三条岸的人。

罗萨的小说直视我们内心对疯狂的恐惧。另一篇更为明显的佐证是他的小说《无事生嚣》。在这篇小说里,一位仁兄真的爬到了棕榈树上,“他优哉游哉地待在至高处,十足的无赖模样,除了看上去是个疯子以外,目前为止什么都没做”。但这个爬到树上的人并不是主人公,在小说中,他的这个发疯行为立刻吸引了一群人驻足围观,包括牧师、精神病院长、当地官员、消防队员等等。人们纷纷对他爬上树不肯下来这件事情发表意见,或者试图找出他这么做的缘由。而那个爬到树上的人也并不安静,他一直在和围观的人进行交互,来回的对话毫无逻辑可言。通过这种毫无逻辑的对话和荒诞的情节,罗萨在小说中将树上的财政官员塑造成了一个癫狂的“煽动家”,他要在树上搭建一个讲台,上下的人通过扩音器来进行交流;政府派遣的消防队员想要让他从树上下来,想要让他闭嘴,但是又担心他会因此死亡。

与此相对的是,罗萨在小说中描写了一个具有超现实色彩的段落,“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让胜利来得天经地义、水到……谁到了?谁敢信哪?是他本人!那个真正的、心智健全的、活生生的公共财政秘书——他就是那股‘及时水’。他像被缆绳拉着泊向岸边的船只一样,从地平线上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突然出现在地面上的财政秘书好像恢复了理智,拥抱众人。于是,罗萨在树上的世界和树下的世界里制造出了一种反差,树上的财政秘书是个疯子,他后来还在树上脱掉衣服以此来显示出一个完整的、真实的自己,地面上的观众则为之叫好,认为那个树上的癫狂的人用洪亮的声音说出了人们想要呐喊出来的东西,但同时人们又不约而同地认定他不过是个疯子。人们习惯于观赏疯子的言行,却又在地面上保持着极度的冷静。在小说的结尾,罗萨用非常安静的句子让故事里这场轰轰烈烈的行为彻底沉寂在日常生活中,“只有阿达尔吉索一言不发……或许他说了,只不过是写在了日程上,仅此而已。然后他进了城,吃虾去了”。

罗萨的小说具有比大多数拉美文学更加癫狂的想象力,仅就文学叙事而言,他的表现形式更贴切“魔幻”。通过荒诞与反常,罗萨用小说描写了人类内心对疯狂与直视自我的恐惧——为什么大多数人宁愿保持常规的缄默、也不愿意陷入短暂但痛快的发疯状态呢。他的其余几篇小说正是对此的分析。

镜子里的美洲豹

《我舅是美洲豹》是吉马良斯·罗萨的一篇遗作,在手稿发现后也被文学界认为是罗萨艺术水准最高的佳作。这个短篇小说囊括了罗萨的几乎所有创作风格,也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罗萨在文学中所描摹的令人恐惧的现实。在这个短篇故事中,第一人称叙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图皮族的猎豹人,他的职业技能就是猎杀豹子,然后贩卖美洲豹的皮子或者凭此领取赏金。在一次野外的打猎途中,“我”碰到了一只母豹子,本来以为这次必死无疑,不料那只母豹子只是将爪子放在“我”的胸口,还在我身旁温顺地躺了下来。那之后,身为猎豹人的“我”就给这只母豹子取了个名字,玛利亚-玛利亚,同时也对美洲豹这个物种产生了感情。猎豹人的内心发生了变化,开始不愿意猎杀美洲豹,并且渐渐将自己视为美洲豹群体中的一员,认为美洲豹是自己的亲人——在这个过程中,他甚至讲述了自己变形的过程,在某些夜晚他自己会化身为美洲豹,开始猎杀那些他厌恶的人类。在讲述的最后,“我”开始展露出美洲豹的习性,将爪子放在聆听者的身上,并最终被当作一头美洲豹杀死。于是,整个叙事和标题形成了一个文学上的文字游戏,“我舅是美洲豹”也就是“我就是美洲豹”。罗萨的原文便是在葡萄牙语和图皮族方言中进行了词语构成上的巧妙转换,译者采用了谐音与之对应的处理方式也非常巧妙。

《广袤的原野》,作者:(巴西)若昂·吉马良斯·罗萨,译者:陈迪,版本: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5年4月。

这是罗萨的文学风格之一。出生于巴西腹地的他在小说中大量捕捉着当地的词语,并且将这些独属于那一片土地的语言和文学叙事结合起来,形成一种氤氲着土地氛围的文学风格。他在小说中使用了大量新词和自造词,《我舅是美洲豹》正是这一特色的浓缩体现,而罗萨的代表作、被称为“天书”的《广阔的腹地:条条水廊》则是以此文学风格对巴西腹地历史和社会的再现,可惜这本小说暂时尚未翻译成中文。当然,回到《我舅是美洲豹》这个短篇,这个故事内部的叙事层次其实非常丰富。在这个小说中,我们无法区别猎豹人的幻觉与现实——更为重要的是,借此引申出人性的善恶难辨。猎豹人在遇到玛利亚-玛利亚之前,便和美洲豹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心理关联,猎豹人依靠猎杀美洲豹而生存,但在长期与美洲豹的接触过程中,这个为他提供谋生基础的动物反而进入了他的生命,成为其存在的一部分。因此,猎豹人才会有“美洲豹是我亲戚”“我舅是美洲豹”之类的呓语。同时,即便在遇到玛利亚-玛利亚之后,猎豹人并没有彻底放弃猎杀美洲豹的习惯,同时他还借助美洲豹的身份杀掉了自己的几个人类同胞。在这个故事里,美洲豹到底是什么呢?它似乎象征着人性与野性之间互相依附的存在关系,似乎象征着社会与自然的矛盾与融合,也像是象征着一种屠戮式的权力在不同群体间的转换。但最终,这个故事通过极为魔幻的变形色彩,展示出了罗萨小说中那个我们不敢直视内心疯狂的现实——在其中,善恶互相交替,冷酷与温情互为伪装。我们只能够在疯狂且魔幻的叙事中感受到人性里美洲豹一般的原始存在,但我们难以接受它是我们体内的一部分。

在《镜子》中,镜子这个事物也被罗萨塑造成我们最恐惧之事物的投射——即我们自己。罗萨小说里的镜子并不像博尔赫斯那样折射向更为神秘的维度,在这个短篇中,罗萨又一次提到了他十分偏爱的美洲豹,“根据面相学,我的下位分身是——美洲豹。我确认过这一点”,而叙事者也对此具有逃避心理,“我必须练到得心应手的地步:看而不见。必须看不见‘我’脸上那些只能算是兽性残余的东西”。长篇小说《广袤的原野》中米吉林的眼镜也是用这种镜片制成的吗——在这个以腹地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中,小男孩米吉林在故事最后戴上了医生给他的眼镜。他在镜片背后将童年世界里的每个人都重新看了一遍,他看到了更清晰的远方和亲人的欢乐,但同时他也失去了那些曾经对世界模糊而迷幻的认知。这是小男孩米吉林

长大成人的标志——不过是令人愉快的版本。而在现实里,更普遍的版本是我们躲在眼镜的背后,洞悉着身边的现实,赞叹那些有勇气爬到树上或者永远生活在河流中央不下船的人,同时站在岸上、厌恶着镜子里的自己。

作者/宫子

编辑/张进 李阳

校对/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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